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

暮靄之鍵

一直想有條透氣的甬道。寬狹不拘,容我孤身一人離了囂市,滿懷歉意,摸到幾千年前的駝峰,將所有的駝鈴聲兜了去。悄悄給匆忙的世間送些聲音的種子。或者輕手輕腳,重新安裝到出土的編鐘或時髦的鋼琴中去。
  
  大漠孤煙,像一個引退的儀式。指揮著人與自然的最後和奏曲。緩緩釋放著一塊被馴養幾千年的土地。
  
  暮日是一味思鄉的藥引。落霞與孤鶩齊飛,相互輕輕摩挲。歡快而且輕盈。孤鶩像一位盈握團扇的俊俏女子,身著大紅的國粹鬆軟地直撲滿天的流螢而去。感覺不到有何生活的負重。然而,疑惑咬著我的嘴唇,嗅到了一點憂傷的氣息。估想窠中的茅屋,恓恓惶惶存活著,輕輕將生命揉捏。努力搖著油燈之光,生怕一撒手,這孩子就會滅寂。而城市一直哄著,背後擠兌著,一點一點將村落推向世故。便是這般光景罷。
  
  類似的場景,多次出現在我的日記中。便使故鄉的天空起了幾粒雀斑。
  
  循著記憶一路掇拾。滿目皆是路遙心中的世界,冰心夢裏的家園。一切渦漩於一種純粹的自然形態,那是聚合與感召,矜持與孝順。大河以生命的另一形式流通,褪了污濁的外套,露出渾圓本性,慷慨而沒入生命融和的大系。村落與高山彼此應對,阡陌同炊煙相映成趣。一個人若沉得住氣,在這種情境裏,會覺得自己即或不能將全身心融化,至少樂於暫時忘了一切浮世的蠅擾。生活予人的種種憂煩便失了賴以生存的土壤。倒是草垛獲得了空前的寧靜,不再瑟縮,沉積了耐性。而遠山的現狀並不使人沉醉,倒令人深思。
  
  酡雲是拈坐的莆團。於愜意中隨意拓得一塊於紙上,深深淺淺影影綽綽均成一幅絕好唐宋畫本。或者耽於心性的持守,用目光勾勒《心經》於懸崖。恍然相視,莞爾一笑。目睹山川縱橫,美秀流溢,便是慣了涉水登山,身負野心的“驢友”也不敢稍起墮落之念。放下胸中塊壘,移步入光暈,一曲聲聲慢,恍上灞陵橋。這回歸便畫上了句號。然而心中又氤氳起不同於往日的渴念,隱隱有些什麼在這靄色中變化,搭建新的暇思。
  
  越過時空,便儼然陷入幾百年前手握長篙往來於風雨中的蓑衣笠翁,多是在潮漲時令,按動生活的琴鍵,擺渡一批又一批學子的情節。對岸諳熟的山後,便傳來娓娓動聽的讀書聲。應對著,久久應對著命運的和聲。而辭官遁世的長者,執一戒尺,逡巡於私墅內,驅趕蟬聲。生活曾這般精心設意,使隱遁有了附加價值,生命勃起了新一輪的改造。也有不甘寂寞者。如苛捐雜稅,如抓去的壯丁。而這些都成為村落的隱疾、避諱。自然與村落,生活與命運,使人油然而生忠耿之心。忠於一種誠信,耿於一段強悍。訓練有素的黃雀,穿針引線的春燕均成了遙遙的無助的期望,來回徘徊於廊簷,低低地銜著一段歷史。晉士在村頭卸下了風度,唐賢抖落了幾粒蛙聲,元明學子將謠曲放養到村尾的藕池,便有了後來十裏荷香的排場以及遊動八方的故事。均被青石板斜斜的一直傳唱下去,平平仄仄,仄仄平平,整個村落便入了韻腳。而抽去了脊樑的溪水從東側滑順地淌去,拖也拖不回來了。
  
  溪聲上枕,百骸通透。
  
  想必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均會在入幃後慢慢消解。歸於澄澈,歸於對自然的皈依。雖有過豬籠投河,情愛俱埋;雖有過族親相鬥,血染田隴;雖有過宗祠朝祭,童怨母恨……然而從整個說來,生命的河流終究沒有枯涸,持守著從容的本性,於寒暑,於隴間,於灘頭,於暮靄,於燈下,將生命的放射或分解最終攏聚於平和的目光盡頭,然後幡然一躍,覓得性靈的完好。這種過程中,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,與自然共事,同春秋劃謀,使歷史毫無擔負,鮮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。間或有潦草的疏離者,晃蕩出去,總以為自己生命中會有一次隆重的彌補。然而漂泊意識與回歸欲念的交糅,使生命之旅一直彌漫著靄色,寬鬆地,身子自覺自願地套上轡頭;另有一批人,托了文化的衣缽,挑著幾擔蛙聲與命運協商,生出種種遠離貧耕的方法,不過多了一些舊習的墳,當然也成為樂此不疲的生命故事。
  
  清清靜靜,故鄉仍在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  
  還有什麼方法,可以不落入俗套,使故鄉進入新的生命領域?使我所能覺察到的惶恐變作動力?
  
  生命的渡口,櫓歌浮動,而竹筏在金色的光暈中淡定。我坐在暮靄中,靜靜地,成為故鄉輕輕彈撥的一個鍵。
返回列表